那些都是伤悲的故事，起码对他们个人来说。
随着瘦猴独自一人的在长椅上东讲西讲了很久，我渐渐地了解到这他们每个人的经历。
瘦猴其实还没到三十岁，但满脸的胡茬却让他看上去苍老很多。他是一个农村孩子，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死去了，家里只剩下母亲和他一同的生活，他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了。童年悲惨的经历让瘦猴立下了上大学的志向，农村的孩子早当家，所以他便十分努力的学习，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，瘦猴考上了一所十分顶尖的大学，经过四年的大学生活，他被一所跨国企业聘用，拥有了十分可观的收入。本以为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，但是在瘦猴正在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，住在家乡的母亲突然患上了尿毒症，等把母亲接到大城市中治疗时，瘦猴母亲已经是病入膏肓了。重度尿毒症的唯一治愈方法便是换肾，这对于一个才刚刚开始工作的人来说在经济上的确是一个负担，但为了救助母亲，瘦猴便铤而走险，动用了公司让他转交的公款。最终瘦猴动用公款的事情被公司发现，公司看在他事出有因的份上，只是辞退了他，并没有对他发起诉讼；瘦猴母亲在器官移植之后，状况仍然并不是太好，在得知儿子被辞退的事情后，她更是一病不起，最后在瘦猴被辞退的两个星期之后，瘦猴的母亲也与世长辞；瘦猴的女朋友在得知他没有工作的时候，认为这种男人很不可靠，也毅然与他分手。在面对着爱情、事业、家庭上的三重打击之后，瘦猴在学校所学的知识在此时并没有帮助他走出难关，用瘦猴他自己的话来说，那时的他是一无所有，所以他选择了流浪，选择了从一个城市走向下一个城市的生活。
猩猩的经历也不比瘦猴的经历好到哪去。猩猩出生于中国的一个偏僻的乡下，那里的经济条件很差，并且人口也很是杂乱。最让猩猩记忆犹深的是在他六岁那年，自己被一个男子用药迷晕，然后带到了一个黑煤窑当中，从此他再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，同时他也与幸福美满的生活作出了永别。猩猩在黑煤窑当中当苦力当了快有二十多年，每天他所面对的便是煤炭、鞭子、还有和狗一样的饭。黑煤窑里面有很多向猩猩一样不知从哪里掳来的苦力，其中大部分都是因劳累过度而猝死。虽然上天并没有没收猩猩存活的权利，但也没有准许他从新看见幸福。直到有一天，猩猩感觉自己浑身使不上力气，并且自己消瘦了很多，加上从其他苦力那里了解到的信息，猩猩感觉到自己好似患上了糖尿病。最终黑煤窑组织发现了猩猩的情况，便决定将他秘密地处死，因为没有力气继续做工的人对他们来说还不如一只会看门的狗。但是猩猩的生命力很是顽强，经过几个小时的暴打之后，猩猩被遗弃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中，他并没有死，相反的，他拥有了最为可贵的自由，他一无所有，一无所依，所以猩猩便踏上了自己的乞讨之路。
瘸腿的经历估计是这四个人当中最为痛苦的经历，因为他是被舍弃的人。瘸腿原本是一名进城打工的农民工，但是他精神上患有并不是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，可即使是这样，他仍然要进城打工，因为住在乡下的一家老小都需要他赚钱养活。在一次施工作业的过程中，虽然天空中下着小雨，但为了赶工程，施工队仍然要求施工。瘸腿在切割钢板的时候，因为道路湿滑，他一不小心便摔倒在地，而此时他的腿正好伸到了切割机的切片下。那种疼痛是任何人都无法忘怀的。事后，施工方不但没有向瘸腿理赔，反而将瘸腿给辞退了，原因是施工方怀疑当时瘸腿精神病发作，故意将腿伸到了切割机下方。瘸腿决定向施工方进行起诉，但因为决定性证据缺失，这桩诉讼最终也不了了之。回到家乡的瘸腿变成了废人一个，既不能参加农业劳动，也不能再出去打工。每当他看到村民们鄙夷的眼光，看到妻子扶他起床时额头上的汗水，看到自己的父母每天在灶炉前煮着喝过无数次的白米饭的时候，他的心便与伤口一同的疼痛。直到一天的清晨，伴随着入射进砖瓦房的明媚阳光，瘸腿突然发现世界安静了许多，平常准时叫他起床的妻子的话语突然间消失不见，剩下的只是一张不足二十个字的书信，意思简单明了。从此，瘸腿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，在他即将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真正样子的时候，他便选择在一个大雨的夜晚中逃离，逃离到一个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地方，逃进自己仍是个健全人的梦中。
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便是我给予过的那个老太太了，和我想的一样，老太太已经经历快七十多年的春夏秋冬了。几十年前，老太太的亲人们都死于一场泥石流的自然灾害中，只剩下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，政府的最低生活保障很低，同时她也厌倦了在救助中心的生活，所以她便选择了乞讨这一条看似与幸福无缘的道路。但是，幸福这个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？老太太很喜欢观望城市中的风景，每流浪的一个城市中，她都会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属于这个城市的一切，观察着陌生的街道，观察着陌生的人群，观察着每个看似平淡无奇但却又令人感慨万千的种种细节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，老太太的身体状况也是越来越差，后来她便患上了白内障，并且视力也是逐渐的下降。现在的她只能看见物体的大概形状，并带有白色的朦胧感，她生活在这种似梦非梦的现实世界中，一个没有了幸福的梦。
但是，四个命运多舛的流浪者在这个城市中相遇并且相知，他们相互扶持，彼此产生了可悲的人的羁绊，他们的命运不在属于自己，而是属于这个四人小团体中的每一个人。
“怎么样，真的是好想删档的命运吧。”瘦猴又点燃了一支烟，再嘴中叨着。
我没有发出回应的声响，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“如果自己死的话，到底会是一种怎样的死法呢？”瘦猴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，“我一直在考虑着。”
“还是不要考虑死的事情吧，毕竟活着很是重要。”
我想这或许是一句安慰的话。
“不。”瘦猴摇了摇头，“死亡是一个坚强的东西啊，每个人都难免会有一死，每个人都逃不掉，我们其实早都该死了，所以还是较早考虑一下，免得到时候不敢接受。”
“其实我们四人离死亡都不远了，在人生最后的一段光景里还有人陪伴着真的是太好了。我们的人生是一塌糊涂，或许是上天也看不下去吧，才安排了我们四人的相遇，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不是过于糟糕。”瘦猴在谈论死亡的时候很是轻松，他的确作好了死亡的准备。
“你说。”瘦猴看了看我，“我们四个人谁会先去见阎王呢？”
我踌躇了一下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。
“这样问真的没有问题吗？”我说。
头顶上的乌云渐渐的散去，朦胧的月色突然变得十分皎洁，淡淡的银灰色肆意的洒在五岔路口的雕像上，将周围昏黄的灯光所掩埋，吞噬着我所能看见的一切。
“很可能是我吧。”
在月色的照耀下，我身后的一个男子突然站了起来。我随着声音所传出的方向看去，他身影突兀间显得十分的高大。
瘦猴深深地打了个哈欠：
“哦，猩猩，你怎么还不睡啊？”
“你们说话声音这么大，谁可以睡着啊。”
“呵呵，抱歉啊，那真的很是抱歉啊。”
瘦猴将手中的一包香烟扔向了猩猩，完美的弧线在空中划过。
“作为补偿，我全部收下了。”猩猩从里面叼出了一根香烟，顺手又将其在嘴上点燃。
我本来也想道歉的，但是我总觉得这时的气氛物质为何有些悲凉。这是他们的人生，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听客而已。
“我的糖尿病已经到了重度时期，最近几天自己也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，乞讨的时候也是咬着牙才坚持下来的，估计我的大限也快要到了。”猩猩吐出了一口青烟，语气十分的平静。
“那你准备怎么办呢？”瘦猴笑眯眯的看着猩猩，“在将死之日？”
猩猩叼着烟静静地思索，此时在月色衬托下的他就像是那尊名为思考者的雕像。
“或许我会自己一个人跑到田野中吧。”他笑了笑。
“独自一人的躺在被收割过的稻田中，面对天空，静静的面对着自己的死亡吧。”
“咦，那可真是唯美哩。”瘦猴也是轻轻地笑了笑。
明明是谈论死亡这件意义重大的事情，但他们的气氛十分的轻松。
如果是我在面对自己的将死之年我又会怎么办呢？通过他们的话题，我突然想起了我自己。如果是我面对死亡的话，倒是很希望自己有亲人会紧握着自己的手，我并不是个豁达的人，我会对死亡产生着恐惧的心理，起码现在是这样。如果有亲人紧握着自己的手的话，自己一定会从手中的温度感觉到现实的存在感，如果感觉到自己的存在，那么自己就不会过于紧张。
突然间气氛变得沉默，猩猩和瘦猴都没有说话，或者是他们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进行这种明明知道结果的话题。
猩猩的口张了又张，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“我估计仍然会选择自杀吧。”
经过一段短暂的沉默后，瘦猴对猩猩这样说。
还没等到猩猩问为什么的时候，瘦猴便紧接着自己的话。
“我估计是我们四个人当中最后死的吧。”瘦猴的眼神异常的温柔，“到时候我想我就会拥有自杀的勇气的吧。”
“我会选择一个非常非常高的楼的，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去聆听风声了，那呼啸而过的风声啊，或许会让我想起很多很多的过往吧。”
瘦猴环顾一下四周，站到长椅上伸了一个懒腰，脸上欣慰的神情好似表明他真的听见这种呼啸而过的风声。
“但是为什么真的要自杀呢？活在这个世上不是很好的吗？”
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句不合时宜的话，但我真的并不想看到瘦猴会去选择跳楼。
出乎意料的安静，瘦猴与猩猩都只是单纯的看着我，用一种说不出来的眼光，这种眼神并不代表憎恶，同时也无法说明喜欢。
过了很久，瘦猴张开了自己的嘴：
“那你说说，你为何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？”
瘦猴假情假意地低头笑了笑。
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，事实上，我一直都没有考虑过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原因。我不知道自己早上出门劳作、傍晚回家到底是为了什么，如果说是为了村庄的建设的话，那十年以后呢？二十年以后呢？三十年以后呢？我不会在村子中劳作一辈子，并且我也不愿意在村子中劳作一辈子。我总有一种走出大山的欲望，但是，我并不知道我渴望着走出大山的真正原因，直到现在，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到底是为了谁而规划的。
瘦猴看我低着头一言不发，笑的更是苍凉。
不知道在什么时候，街道中的萨克斯忽然消逝，整个街道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，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们三个人。
“是钱啊，傻瓜。”
坐在一旁的猩猩看了我一眼，轻声说道。
“钱...钱？”
我抬头看了看猩猩，用一种惨白无力的音调反问。
“对的，是钱啊。”
瘦猴打了一个响指，将一只腿翘到了我所坐的长椅上。我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神，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。
“你知道吗，那些人为什么脚步如此的匆匆？”
“那些过路人吗？”我问。
“嗯。”
“或许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做吧。”
“对啊，的确的确是个重要的事情啊。”
瘦猴抬头望了望头顶那轮遥不可及的月亮。
“因为他们要赚钱嘛，不然他们不会无视我们的。”
“小子，你可要好好看清现在我们的光景，正是因为没有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我们才变成这样的。钱是主宰着这个世道的唯一的东西，更是决定着每个人在这个社会当中所处位置的唯一的东西。你有钱你就可以坐在空调的房间中喝着从国外所运来的咖啡，与佳人尤物在豪华的套房中幽会，你可以给任何一个你看不顺眼的人鄙夷眼色，只要你有钱，你就一定会拥有一切。”
瘦猴的语气不容我插嘴，我此时的脑子就像是一团被猫咪玩弄过后的毛线，其实，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他，仅仅是呆呆的在哪里看着而已。
“可是，可是你如果没有钱呢......?”
瘦猴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，在月色的照耀下，就像一头受惊的小鹿。
“如果你没有钱呢，你又可以干什么啊。没钱的你只能在烈日炎炎下跪在地上默默乞讨，没钱的你只能望着一个又一个与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擦肩而过，没钱的你只能无辜的接收着乞讨人的无视与鄙夷啊。”
瘦猴的声音越来越小，最后我只能听见他的呢喃之音，他所说的话好似就是他现在生活的真实写照，不，这不是一个人的写照，这是一群人的生活写照。
“所以说啊，这个世界是围绕着钱来转的，没有了钱的你就丧失了一切了。”
瘦猴低下了自己的头：
“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了，我们已经没有赚钱的能力，现在的我们还能够苛求些什么呢？”
紧促的说完这些话，瘦猴僵硬的站在原地。随着时间的流逝，他的呼吸渐渐地平稳。
“不过，小子你还很是年轻，那就努力的赚钱吧，然后继续苟且的活在这个世上。”
瘦猴一声不响地坐回了自己的长椅上，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大衣，然后仍然是一声不响地将大衣盖在了自己的身上。
“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。”看到这一切经过的猩猩对我说。
“他只不过想到自己的命运罢了，面对着那种悲哀的命运是谁都想发发牢骚吧。”猩猩将手中的香烟放到了上衣的口袋中。
“还有啊，时间不早了，你还是早些睡吧，我也先睡了。”
说罢，猩猩便打了一个很深的哈欠，然后便躺进了自己的‘被窝’中。
“晚安。”我说。
“嗯，晚...晚安。”猩猩很不适应的回答。
看着万籁俱寂的街道，我也只身躺到了自己的长椅上。头顶的月亮已经偏移了原来的位置，周围的云朵是青色的，很像被晒干的茶叶的颜色。望着散发着明辉光芒的月亮，我的脑海中始终回荡着刚才所发生的情景，瘦猴孤单的身影我总是很难挥去。钱真的是那么重要吗？在茶村中我对钱这个概念十分的模糊，大家都是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，穿着大都相同的衣服，吃着同样的饭，住着差不多的房子，就连大家的收入都是差不多的，在我们村庄中没有富人，但也没有穷人。但是城市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？繁华美丽的外表下却隐藏着尖锐的贫富矛盾，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城市面貌？
我躺在长椅上翻来覆去，脑海中始终寻找着矛盾的答案。青绿色地皮在月色下仿佛结了一层霜，这种冰凉的伤感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不知道在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，仍然有人家仍然是亮着灯火，可是这些遥在仿佛天边的灯火，又怎能安慰他们心中被伤害过的伤疤呢？
望着那盏孤灯，我突然间感觉月色十分的寒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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